顫動的重影: 劉國夫
劉國夫的繪畫:顫動的重影
夏可君
繪畫總是等待它自身的某個時刻,等待它自身重新開始的時刻,既喜悅又惶恐,內心的顫栗體現為筆觸的抖動,恍惚之間,時光與油彩疊合起來,繪畫等待我們進入繪畫,在繪畫中呼吸,進入那另一種的存在。
每一次來到劉國夫的繪畫面前,繪畫表面所打開的空間,就是挽留歲月流逝的一道道重影,畫家以無數的筆觸讓它們疊印在了畫面上,那一道道優美透明的重影,恍若幽靈顯現。
記得2013年在上海,那是英國著名的中國藝術史研究大師蘇立文先生去世之前不久,我們邀請已經九十多的老先生過來參觀我們的展覽,其中就有劉國夫的作品,劉國夫本人也在場。我們三個人,一起討論了趙無極作品的價值以及與眾不同之處,尤其是1960-70年代的那些作品,為何看似抽象卻又並非僅僅是抽象畫?蘇立文先生認為,這是一種中國式的自然元素式想象(natural element imagination)所致,老先生幾乎是給中國藝術的未來留下了最為寶貴的遺囑,此元素的想象,給劉國夫留下了至深的印象,他相信,這可能就是中國繪畫的「根性」,也是東方根性可以現代轉化的根本要素,趙無極的繪畫可以構成某種新的開端嗎?
繪畫等待,等待新的開始,尤其是有著漫長歷史的油畫,如何可以重新開始?在中國,以中國藝術的方式重新開始?這並非中國繪畫的所謂民族化,也非中國繪畫的西方化,而是某種藝術語言的原創性。
當我們面對劉國夫自從2012年以來的新繪畫,尤其去往他南京郊外的工作室,我們會獲得不一樣的感受。在地上一層的畫室裏,同時擺開著幾幅大小不一的作品,但大都處於尚未完成狀態,因為每一幅必須畫上幾十遍,有的要畫上幾個月,一層層的覆蓋,一層層還要保持透明。對於油畫,這是一種幾乎不可能的工作,追求透明就不可能覆蓋多次,覆蓋多次又如何具有自然元素的呼吸感,這是悖論的工作,如同哲學家梅洛·旁蒂所言,塞尚的工作也是開始於一種悖論——既要堅實的造型又要自然的生動性。
繪畫總是開始於內在的難題,既要造型凝固又要隨意生動,既要呈現破碎狀態,又要具有經典的永恒感,這幾乎是現代性繪畫最為內在的難題,誰觸及到它,誰給出自己的回答,誰可能就開啟繪畫的另一種可能性。趙無極觸及了這個難題,但他1980年代之後,走向了抒情性的色塊抽象,就過於抽象畫了。如何有著抽象性,但並不走向抽象畫,這是劉國夫的開始,既不落入西方的抽象思維,也不回到中國傳統的意象式相似性,還要保持自然的元素呼吸性,且又有著形象的異樣生成,這如何可能?
繪畫在悖論的煎熬中重新開始,如何在現代性破碎無常中抽取永恒感?如何越是破碎反而越是典雅?越是無用筆觸的堆積,卻越是形成了最為妙不可言的生命圖像?這是整個現代性藝術還尚未解決的藝術難題。
賈科梅蒂在自己的畫室,曾給出過自己的回答,他對小說家熱內說,要把雕塑埋在土裏一百年,等著它復活。而對於劉國夫呢?當他於2012年找到了自己水性化的或者水墨性的虛薄油畫畫法之後,他試圖讓每一次的筆觸與油彩痕跡都餘留下來,這就必須等待油彩乾透之後再次覆蓋,但又保留每一次的筆觸,但都幾乎是碎散的無用的筆觸,使之透明的疊加,這需要持久地等待,需要繪畫具有從未有過的耐心,需要在持久的無用徒勞之中,反復蘊藉之中,等待那最後形象的顯現。
繪畫等待,等待一幅已經消逝,甚至已經死去,但卻一直還在那裏的「古畫」,復活過來,再次開始呼吸。
每一個當代了不起的中國畫家心裏,一定有一幅自己無比鐘愛的「古畫」,僅僅是在心裏,甚至可能僅僅在夢裏。這是中國繪畫真正開始的奧秘!老一輩的邱世華與尚揚如此,年輕一輩的劉國夫與曹吉岡也是如此。
對於劉國夫,它可能是一幅宋代名畫,比如他自己鐘愛的米友仁的煙雲圖,它可能也是一幅從未被畫過的作品,那是等待劉國夫自己畫出來的另一種「重影」:這是用油畫的方式去畫一幅「從未」出現過的中國古典山水畫,看似相似,其實已經面目全非,但在筆觸的掩映之間,古代山水的丘壑與煙影,隱隱約約之間浮現出來,但依然處於消散之中,只是恍惚之間,如同面紗上的影子,如同蘇軾在王詵一幅《煙江疊章圖》上的題詩:「江上愁心千疊山,浮空積翠如雲煙。」這是劉國夫2018年開始的新系列《重影》(double shadows)所喚醒的魂魄,這是關於繪畫的繪畫(painting on painting),這是繪畫自身的還魂,在顫栗與紛亂中的還魂。
繪畫的這一次等待,就異常不同,也異常非凡。在劉國夫的工作室,當你看到他攤開在地面上的那些中國古典繪畫傑作的當代複製品,你可以感受到靈感的浩瀚來源。
劉國夫面對這些作品,進入自己的冥想,聽著南方的風雨聲,開始自己的繪畫,他似乎要把這些中國古代已有千年的靈魂抓出來。如此一來,油畫反而就成為一種中國古老水墨繪畫的隱秘繼承。那些已近千年的水墨與設色繪畫作品,因為時間的積澱,吸納了歷史的魂魄,筆墨的墨氣與靈光發出幽蘭的光芒,隱約浮現出那無數傑出文人觀看的炙熱目光,即便是複製品,那水墨材質中沈澱著的時光積澱的包漿也伸手可觸,現在,這些元素,多重時間化的元素,都有待於劉國夫在他自己的繪畫上再次浮現出來:以「重影」的方式,這既是中國古代繪畫隱隱約約的「影子」(shadow of breathing),也是藝術家自己心中從孤獨中所想象出來的「心影」(shadow of mind-scape)。
繪畫等待,這一次的等待異常「古雅」:似乎就是從一張泛黃的古舊宣紙出發,甚至它已逾千年,中國當代繪畫,而且是油畫,就是讓這一幅千年的老紙,那吸納了時間性元素的薄薄宣紙,再次呼吸起來,再次復活過來,而且是以油畫的方式。這來自於西方文化的油彩與畫布,可以吸納如此豐富的色澤?這不是把一幅畫掩埋起來,而是讓一幅當代的油畫具有千年的時光,讓它吸納多重的時間性,生成為透明又虛薄的一層層面紗,讓時光留下古雅的面影。我們每個人的生命如此脆弱無常,就如同「煙客」一般,繪畫如何可能不接受此內在痛苦的痙攣,並賦予其靈魂的安撫?
繪畫等待,如此耐心持久地等待,讓繪畫充滿了時間的靈暈。吸納千年的時光,還具有自然的元素呼吸,這是現代性所缺乏的永恒,這是另一種的靈暈(aura)。藝術家在工作室坐著,當時間接近傍晚,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戶,會投射到畫布上,似乎這是自然自身在繪畫,這是自然的臨在,也是自然的虛在,因為自然在筆觸中已經經過了抽象化與散碎化;在不同的季節,也會有南方的雨水霧氣瀰漫過來,似乎要成為繪畫的一部分,但繪畫上的煙影再次顯現時,反而結晶起來,成為透明的晶片;當然會有南京古都文化歷史的氣息湧現出來,卻只能以散碎和瀰漫的現代方式,卻又重獲了古典的雅致,那種黛色與赭黃的個性化油彩調子,具有傳統所沒有的光暈;尤其是當地下一層,西方的古典音樂,比如莫扎特與巴赫的旋律,在高端配置的音響中回旋出來時,散碎的筆觸也就獲得了環繞上升的不朽旋律,具有了聖詠的莊嚴神聖。
繪畫等待,以其耐心,獲得了它從未有過的光彩與神采,古舊的一張宣紙,因為油彩重獲了生機,這是靈魂的換顏術,這是靈魂的變容術,這是傳統「氣化」與西方「光感」的內在融合。
畫面上,無數透明的筆觸餘留下來,在一次次的疊加與錯開中,形成異常微妙的摺層,筆觸相互尋找,一次次的覆蓋,以不同的顏色,以不同的筆觸方向,慢慢尋找,相互呼應,一遍又一遍,依然還是透明的,在幾十遍之後,尤其是接近最後的幾遍時,會有一種可能的圖像,出於畫面可能的整體氣氛,一種奇妙的虛象,會自然而然地,漸漸顯現出來。
起先看似抽象偶發的筆觸,現在則生成為一幅具有某種暗示性形象的風景,或者好似古代的山水畫,但僅僅是「好似」,是一種幻念的投射。當然,這也是心靈的風景,是無數無用的筆觸,聚集時間的光暈與古意的氣息,所形成的某種魂魄的形象,這是時光的「重影」。或者就是一層層的面紗,帶著自身的光影,形成迷人的面影,帶著自身的呼吸,帶著筆觸的韌性與情感,在漂浮著,在上升或降臨。
這是自然的面紗,「自然愛隱藏」,但也是自然在繪畫上顯現自身時所形成的張力與衝突,既如此虛在,又如此臨在,永恒的元素轉化為無數的筆觸,在每一次的書寫中,在筆觸紛紜的降臨中,或者內在的聚集中,或形成生命體的「脊柱」,好似世界的中心,或形成生命的「光柱」,或好像神聖的聖杯。這些畫面上閃現出來的「虛象」,僅僅是意外到來的靈光,是觀看者遊走時突然頓悟中,在回眸之際的靈光閃現,因為它帶有音樂旋律與節奏的筆觸,帶有光氣融合的恍惚,在回旋中,在上升中,帶著它自身優美的面紗,顯現出魂魄的「暗影」。
繪畫等待,等待成為具有無數褶層的面紗,最為優美的面紗,成為接納無數暗影的「重影」。當你在南方,在四月煙雨迷離的季節,春光從薄紗的窗戶中投射到畫布上,那不就是王維詩歌中所言的:「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是的,劉國夫的這些繪畫作品,就是如此在你面前呼吸著,筆觸在痙攣中抖動,讓你置身於一個迷離而充滿詩意的氣氛之中,那一層層的面影在漂浮,帶著自身的內在質地,或者下降,或者平行,或者上升,展開著自身的節奏。
這自然元素化的面影與重影,也有著自身的糾結與痙攣,無用的無數筆觸在降臨與上升中,帶著自身的波折,帶著苦澀,在炙熱與冷寂之間,在油性與水性的相互作用中,在疊加與透明之中,面紗甚至被撕碎,帶著自身疼痛的顫栗,如同自然的挽歌。但在不斷的碎散中,一股內在的堅韌之力在聚集,形成內在的光帶,回旋中升騰。
本次展覽的繪畫,讓我們看到了抽象與自然的重新融合,在無數散碎的筆觸中,在畫面的深度中,隱隱約約出現一些古代山水的暗影,但僅僅是「好像」,因為畫家要捕獲的乃是那隱秘古畫的「魂魄」,並使之以抽象化與詩意化的方式,以「餘象」的方式,以富有音樂節奏的筆觸,美妙地顯現出來。
這是中國繪畫的重生,這是自然的虛在,這是自然的餘象,如同瓦爾特·本雅明所言:「美既不是面紗也不是面紗籠罩下的那個客體/對象,而是在面紗中的客體/對象。」劉國夫的繪畫正是要為我們發現這面紗中的對象,為我們展現繪畫最為美麗的平面性,美,就是此面紗在自身遮蓋中的自身顯現,而且這層面紗,既保護我們生命的脆弱性,又觸發永恆的優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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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u Guofu 劉國夫, Open Space No. 67《敞 - 67》,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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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u Guofu 劉國夫, Open Space No. 65《敞 - 65》,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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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u Guofu 劉國夫, Pervasion No. 32《彌漫 - 32》,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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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u Guofu 劉國夫, Open Space No. 66《敞 - 66》,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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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u Guofu 劉國夫, Cold Mountain No. 7《冷山 - 7》,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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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u Guofu 劉國夫, Cold Mountain No. 8《冷山 - 8》,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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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u Guofu 劉國夫, Trace No. 6《痕跡 - 6》,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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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u Guofu 劉國夫, Trace No. 5《痕跡 - 5》,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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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u Guofu 劉國夫, Trace No. 4《痕跡 - 4》,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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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u Guofu 劉國夫, Pervasion No. 35《彌漫 - 35》,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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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u Guofu 劉國夫, Pervasion No. 34《彌漫 - 34》,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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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u Guofu 劉國夫, Open Space No. 63《敞 - 63》,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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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u Guofu 劉國夫, Pervasion No. 29《彌漫 - 29》,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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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u Guofu 劉國夫, Pervasion No. 21《彌漫 - 21》,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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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u Guofu 劉國夫, Pervasion No. 11《彌漫 - 11》,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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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u Guofu 劉國夫, Pervasion No. 31《彌漫 - 31》, 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