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Ticle | 蕭勤的開始與結束

菲利普·多德
2020年7月3日
蕭勤,《宇宙脈動》,1964,布上壓克力,140 x 290 cm
蕭勤,《宇宙脈動》,1964,布上壓克力,140 x 290 cm

3812畫廊「ARTicle」隔週精選策展人、學者及藝評家的精彩文章。

 

戰後抽象藝術大師蕭勤的大型回顧展「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蕭勤的藝術」將於2020年7月31日起在拉脫維亞馬克・羅斯科藝術中心隆重舉行,作為蕭勤85歲壽辰全球慶祝計劃中的首個展覽。本週,ARTicle為您呈上展覽策展人菲利普・多德(Philip Dodd)所撰寫的展覽前言,領略蕭勤如何融會貫通東西方繪畫藝術及文化。

 

開始與結束

菲利普·多德

 

無論在戰後歐洲還是現代中國的藝術史中,藝術家蕭勤的名字都舉足輕重。這本身就是極了不起的成就。他的作品被全球各大藝術機構收藏:其中包括位於紐約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位於北京的中國美術館,位於羅馬的國家現代美術館,以及位於台灣的國立台灣美術館。

 

作為中國第一個抽象藝術群體「東方畫會」的創始人之一,蕭勤還與藝術家達達米諾(Dadamaino)及卡爾代拉拉(Calderara)等一道發起了歐洲先鋒派的龐圖國際藝術運動(Movimento Punto)。

 

東方畫會成員與李仲生老師

 

1962年龐圖國際藝術運動之宣言

 

在當下的時代去反思蕭勤的人生並邂逅他的畫作,會讓人想起阿根廷大作家博爾赫斯的名言,「今日的一切改變著過往的一切」。在我們的時代,西方版本的藝術故事已經解體,並被全球版本的藝術故事所取代;此時此刻,蕭勤顯得格外重要,因為他不僅是一位重要且富有創造性的畫家,同時還是一位深刻且極具代表性的當代人物。他的作品可以被重新解讀。

 

作為一位藝術家,蕭勤兼具廣度與深度——他的廣度不僅來自他所生活並創作過作品的諸多西方國家(西班牙、意大利、美國),還來自他對西方藝術語言的深刻理解;他的深度同樣可觀,如他所言:「我(在西班牙和意大利)親自體驗並研究了當代西方的藝術思想,深受衝擊;同時,這些衝擊也讓我愈發意識到自己國家藝術文化及哲學思想的博大精深。」

 

和其他旅居海外的藝術家一樣,蕭勤不得不在離開自己的祖國後(廣度)方才體會到本國傳統的重要性(深度)。在與我的談話中,他提到自己於1960年在意大利米蘭開始研習道家學說——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組成部分,道家認為自然世界的背後存在某種本質或形式,是它們維持著整個宇宙的平衡和秩序。道家修行者的信仰與唯物主義相反:他們的核心訴求在於找尋「樸」與「靜」。二戰後,很多歐洲藝術家都醉心於東方的思想:安東尼•塔皮埃斯(Antoni Tàpies)和伊夫•克萊因(Yves Klein)曾痴迷於禪宗;在距今更近的年代,英國雕塑家大衛•納什(David Nash)提到自己曾在六十年代瘋狂地閱讀《老子》;安東尼•格姆雷(Antony Gormley)甚至一度考慮出家為僧。

 

蕭勤,《道之平行》,1963,布上壓克力,60 x 50 cm

 

關於當代亞洲藝術源於西方的老生常談可能顛倒了事實:當代歐洲藝術在某種意義上恰恰可以說源自亞洲文化。畢竟,西方抽象主義最偉大的早期代表人物康丁斯基(《藝術中的精神》一書的作者)便是通神學(Theosophy)的信仰者,而通神學則發軔於印度教和佛教。

 

事實上,歐亞之間的影響從古至今一直是雙向的。浸淫於佛教經典的塔皮埃斯並沒有成為一位亞洲藝術家;同樣地,對於盧齊歐•封塔納(Lucio Fontana)「空間主義」的深入學習也並沒有讓蕭勤成為一位意大利藝術家。蕭勤的背景學養固然重要,但最終在藝術史上刻下印跡的還是他所創作的藝術本身的性格與質量。

 

蕭勤,《宇宙律動》,1965,布上壓克力,140 x 290 cm

 

但是,想要真正理解蕭勤的作品,簡單地用肉眼去「觀看」還遠遠不夠。正如英國畫家弗蘭克•奧爾巴赫(Frank Auerbach)所言:「繪畫是一種文化活動;和吐唾沫完全不同。一個人無法欺騙自己。」也許我們還可以加上,觀畫也如是。

 

我們該如何觀看蕭勤的畫作?這些畫作又意味著什麼?我們可以從觀看他的一幅畫開始,其中林林總總的痕跡與形狀便出自不同的藝術傳統。在《炁之源-3》中,四條黑色的筆觸正在追逐一個粉色的圓圈,抑或被圓圈追逐——飽滿的黑色筆觸無疑出自中國的書法傳統,圓圈的顏色則很可能受到歐洲野獸主義等運動的影響,這些傳統蕭勤都可以從自己的老師們身上學到。

 

蕭勤,《炁之源-3》,1962,布上墨水,40 x 60 cm

 

讓我們再來看丙烯畫《光之力》(丙烯在六十年代尚是一種年輕的媒材),畫中包含的一系列幾何圖形——菱形和圓形——都被繪製得異常精準,畫面既鋒利又克制,吸引著觀者不斷深入其中。為了理解這些形狀的意義,我們也許有必要聽聽馬克•羅斯科(Mark Rothko)的觀點;蕭勤曾見過羅斯科本人,並一直對後者景仰有加。羅斯科提到:

 

「我將自己的畫視作戲劇:畫中的形狀便是演員。它們的誕生乃是由於世間存在這樣一些演員,他們可以游刃有餘地在舞台上移動,並毫不羞澀地完成戲劇動作」。

 

左至右:馬克・羅斯科,《無題》,1960年作(圖片由拉脫維亞陶格夫匹爾斯馬克・羅斯科藝術中心提供。蕭勤《靜》, 墨水畫布,80 X 70 CM,1962年作。

 

和羅斯科的作品類似,蕭勤的畫布也是戲劇舞台,其上的形狀和色塊都是演員。然而,與羅斯科畫作中的形狀與顏色僅僅具有形式意義不同,蕭勤近期談到他從上世紀五十年代末便開始嘗試「將結構主義的技巧以及東方哲學的符號融入自己的油畫中」。

 

提到「東方哲學的符號」,我們便知曉蕭勤畫中的圓圈實際上並不只是圓圈——它們代表著「合一」與「圓滿」;在中國文化里,天是圓的。與此同時,包括菱形在內的一系列由直線構成的圖形則指向中國文化里的大地——這就意味著,一幅像《光之力》這樣的作品實則蘊含著天地之間的和諧關係。

 

蕭勤,《行之能》,1967,布上壓克力,50 x 60 cm

 

蕭勤提到的「結構主義元素」同樣肯定了我們的肉眼所見——即他的畫作乃是由對比反差所構成。用蕭勤自己的話說,「陰和陽的基礎二元性(當時)便已通過兩極分化的結構出現在我的作品中:動與靜,空與實,強與弱,黑與白,冷色調與暖色調」。

 

對於西方的藝術批評家而言,他們必須要先研習亞洲的文化藝術語言才有可能真正理解蕭勤;正如任何觀者都需要了解希臘神話和《聖經》才有可能真正看懂普桑(Poussin )。

 

蕭勤,《新宇宙之能》,1997,布上壓克力,140 x 300 cm

 

蕭勤的畫作不僅在形式上開拓創新(這一點毫無疑問),同時還試圖為整個世界的實體性找到可靠的表達形式——幫助人們更好地聯結內在與外在世界。為了實現這個目標,蕭勤將東西方的繪畫藝術及文化融會貫通。在「世界藝術家」(globalised artist)一詞出現前,蕭勤已經在實踐這個概念——用自己的藝術為人們提供一條通向未來之路。

 

 

從紐約到北京,菲利普•多德曾在世界範圍內策劃過多次藝術展覽,其中包括肖恩•斯庫利(Sean Scully)在中國范圍內跨越五個城市的大型回顧展。在藝術、電影和文化領域,多德曾寫作過多部專著,並在2016年被美國《藝術與拍賣》雜誌評為“全球百位藝術創新者”之一。

 

鳴謝:蕭勤作品圖片由蕭勤國際文化藝術基金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