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Ticle | 對話:劉養聞 X 許劍龍

爆炸與秩序之間的線條音律
September 10, 2025
ARTicle | 對話:劉養聞 X 許劍龍

本文記錄了2025年6月策展人許劍龍(3812聯合創辦人及主席)藝術家劉養聞於其上海工作室的對談。在對談中,藝術家向我們分享了本次展覽背後的靈感來源,以及自己在藝術實踐中的經歷與追求等。

 

 

關於音樂的啟發

 

許劍龍(以下簡稱):你現在受到布列茲(Pierre Boulez)音樂主題的啟發,將它化成了一個反映到你創作裏的風格、一個可以呈現自己獨特性的方式,我覺得你做到了——你把音樂大師的靈感、把繪畫大師(的視覺元素),再把自己的經驗融合在一起,出現在你現在很成立的創作成果中。

 

劉養聞與其作品:

劉養聞,《爆炸——固定》,2025年,布上油彩,190 x 390cm,三聯畫(每張190 x 130cm

 

劉養聞(以下簡稱):我自己也是比較驚喜的。因為我是先畫畫,然後才看到了關於布列茲對《爆炸——固定》的理論闡述;之後我又去聽了專輯。聽曲子的同時,我覺得布列茲解釋的這一部分真的跟我的繪畫理念非常相似。

 

以前很多古典音樂都是存在敘事性的。但像布列茲所說,他在《爆炸——固定》裏,要先去除掉敘事性、去掉所謂的內容跟故事。純粹由聲響關係、能量的擴散與回收來構成,他的音樂感覺是特別跳躍、爆裂的,你能感受到他整場音樂大概二、三十分鐘裏,它的核心是非常穩固的。因為結構在每個位置都恰到好處地將外在的爆炸音符又凝固進去,又控制住不和諧音律,所以首先去除了敘述性作品才會更純粹。

 

這個觀點跟我不謀而合。我的作品基本上都是花卉、風景、動物,我會刻意避免敘事性,人物也基本上都是一個人,因為如果出現兩個人以上,它總是不自覺地會浮現某種情節。 (我的這些表達)第一不依賴故事或具體情節,第二在視覺上呈現爆裂與放射感,線條不斷穿梭,但這些線條和塊面和點線面的組合,最終讓它又形成了一個穩固且有某種強度能量的結構。

 

 

關於風格的演變

 

許:以前的向日葵是跟梵谷的一種對話,現在你畫花的階段已經結束了嗎?還是你覺得不會受到梵谷或者其他因素的影響。

 

左起:劉養聞,《4-6-22》,2022年,布上油彩、壓克力,150 x 150cm;

劉養聞,《異度-5》,2025年,布上油彩,160 × 120cm

 

劉:我覺得與藝術家的對話可能一直都有。這是一個核心點,我覺得藝術家都要找到獨特的自己。這種「獨特」可以是形態上的,比如說向日葵,你可能畫得瘦一點、可能畫得圓潤一點、可能畫得尖銳一點;也可以是筆法上的,你看像梵谷這點就做的很極致。

 

如果你畫的跟別人粘連得很近,那沒有太多意義。所以比如我畫向日葵,名字基本上都是叫向日葵,就要讓別人知道我畫的是向日葵、我的向日葵是能這麼畫的。每一個藝術家基本上都有自己的獨到之處,但幾乎沒有人是靠說故事成立,對吧?當然不能只靠文學、哲學、敘事,畫面最終還是視覺性的。

 

劉養聞工作室的書架與畫作

 劉養聞,《16-2-25》,2025年,布上油彩,120 × 90cm

 

許:23年開始你就有在做一些比較強的、松的、放的……但你現在有一些畫作又回歸了以前的那種比較關注造型、結構、空間等等的風格。是不是你在畫一些比較放的、瘋狂的風格(的同時),偶爾還是要回到過去那種創作的節奏緩一緩。

 

劉:例如我,可能一開始就找到了大概的筆法跟視覺效果,我一定就會跟著這個線路不停地去演變。這個演變過程是比較慢的,就比如你畫的第一張跟第十張、第三十張,它會有一些細微的差距——可能是熟練度,也可能是對這種技法、對藝術語言的把控,這些都會有變化;但又不會有太大的、太劇烈的變化。

 

我這一階段做的就是這種線條比較多、比較淩亂、平面、比較爆炸的感覺,(我希望按照這種感覺)再畫個七八十張之內,儘量能做到當畫到最後的時候,各方面都是我最初想要呈現的效果。因為一開始你剛接觸到這種筆觸、語言的時候,很難把它把控得到位,但會有意外出現。而當你畫得多的時候,它可能各方面處理就會比較到位。這也是相對的,有利有弊吧。

 

許:比如說「花」(這個系列),從二零一八年開始到現在都有七年了,好像更早之前你也已經在畫了。那你從過去到現在,在這個主題上,你覺得有什麼改變呢?或者說關於這個主題,你會想從這次的展覽中告訴大家什麼呢?

 

劉:我的改變就是比以前更舒展、鬆弛。這可能也是一個關鍵的地方,以前我覺得畫東西要各方面都呼應得體。所以我可能會比較細緻。但在去年跟今年,我畫畫基本上就是一個比較放鬆的過程,不會在意非常局部的細節,但每個地方都還是可以處理到位,可能以前我必須要畫個很多遍,現在我覺得相對合理了,我就停止。

 

許:再談一談你的那張「自畫像」——這個頭像我第一次看到就覺得是劉養聞的自畫像,是嗎?

 

「爆炸——固定」展覽現場

左起: 《7-9-24》,2024年;《賈科梅蒂肖像》,2025年

 

劉:我覺得一定程度上是在畫自己。因為首先你跟你自己的接觸是最多的,然後你每天會看到的也是自己;最後畫的——比如在人物創作過程中——你會發現畫著畫著可能就會變化成自己。而且你不管是畫花卉還是畫山、動物還是畫人物,其實歸根結底還是同樣的表現手法,只是應用在不同的物體上。

 

自畫像,哪一張不都是自畫像嗎。因為你自己所有對生存環境的感受、精神狀態、對自我的感知,最後呈現在畫布上,這都是「自畫像」。

 

許:就好像你一開始講的就是「直覺」,不能解釋。不過,剛才你也說到了自己對社會的一些經驗或者是一些想法,所以你在作品裏面也確實是會反映到一種對生活的感受、對環境的一些反思,有嗎?

 

劉:是的。

 

「爆炸——固定」展覽現場

左起:《異度-5》,2025年;《憤怒的人默不作聲》,2024年;《荒煙蔓山》,2025年;《綠野仙蹤-3》,2024年;《雪之舞》,2024

 

 

關於環境的影響

 

許:這個過程,特別是這兩年,有沒有一些特別的經驗,讓你覺得這樣子畫也是很順的,也覺得可以發展下去。其次就是你生活狀態的轉變有沒有影響到你的作品,比如說有了新的工作室等等。會不會有一些影響?

 

劉:首先從去年八月份在上海弄了個工作室的第一個想法,就是按自己想要達到的效果去裝修、佈置,拿到空間的一瞬間,我就已經有了非常準確的思路該如何佈局,這裡有著我喜愛的中古家具和音響系統,我也非常喜歡聽古典音樂。畫畫的過程中,不管是像你剛才講的,喜歡的藝術家、音樂、環境,整個空間它都會給你能量,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你。這種影響不是刻意的──它是慢慢注入畫面當中的。所以這個工作室也是我作品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我選擇什麼樣的家具,什麼樣的顏色、外觀,甚至為聽音室沙發的牆面選擇畫一幅什麼樣的作品更能契合整個空間,這都離不開自身的品味,就像喬布斯所說的:「品味決定一切。」

包括我之前也有提過的──我從小成長的環境、父母的教育和審美、對事物對生命的判斷,所有的一切它最後就呈現在畫中。這種影響很難用語言去描繪,但最後還是能在畫面中看見。

 

劉養聞上海工作室會客廳

 

許:在這個方面我是有感覺的,特別是來到你上海的這間工作室。你站在這裏,我看著你的作品——我這麼講可能你會不喜歡——有一點點國夫的一種影子在;但我覺得這是好的,因為對我來說劉國夫是一個非常優秀的藝術家,你現在站在這裏的狀態很有自信,也很有想法。你的想法、思維方式……怎麼說呢,很有一種風範,那個風範我在劉國夫身上就能看到。

 

劉養聞在上海工作室中

 

劉:您講的這點肯定是好事。其實我知道我成為現在的樣子、畫這樣的畫是如何形成的。雖然肯定跟我的父親有著各種千絲萬縷的聯繫,但是我們不會討論具體是怎麼畫畫——基本上都是聊藝術的最重要的幾個點是什麼、最終我們要達到的目標是什麼?但當我真正畫畫的時候,我要做的就是獨立思考,用自己的方式去創作,而父親的審美趣味,包括音樂和藝術都影響著我。我覺得這也是很正面的影響。

 

許:雖然比如說你喜歡的藝術家、你喜歡的風格、或者是你喜歡的音樂、甚至是整個環境,我覺得有國夫的影子;但你現在越來越有自己的一條路。這個特別好。

 

劉:我畫畫從上大學一開始接觸油畫,最初就是胡亂塗抹,看看能不能弄出一些有趣的東西,但我有自己的想法,那就是首先要是那種自然而然的、真心流露出來的,然後有自己的面貌在裡面。

真誠表達很重要,但完全真誠地表達是很難。因為我們不像兒童,沒有接觸過教育的兒童他都是真實表達,他沒有受到任何資訊的干擾。他沒有看過大量的藝術家,也沒有看過大量的文字,全憑自己的天真、童性去畫畫;但兒童的畫畫也是沒有太多意義的。

 

 

關於作畫的流程

 

許:其實你在畫布上面創作之前,會不會有一個稿子,還是真的沒有稿子。

 

劉:沒有的。我沒有任何的草稿,就是畫到哪算哪。

 

許:肖像也沒有?

 

劉:對。它會不停地變化。

 

許:那你覺得這個(工作室一幅作品)是稿子嗎?

 

劉:對於草稿,每個人的用法不一樣,反正我畫畫是偏主觀的、直覺性的。偏直覺性的就不太需要草稿。因為可能你本來有草稿,但在畫著畫著就可能面目全非了。

 

許:我看到這一張作品,這是剛開始畫的,但我覺得我好像已經看到了爆炸之前的結構。這個結構裏的黑色線條其實——當然這還是過程——視覺上面已經很好看、很有意思。看到你要形成一個主體,但同時又可以看到好多你的一種大的、寫意的、隨意的(狀態)。這個蠻有意思,感覺很「輕」。因為你這裏的每一張作品都很重,你最後的狀態就是要表達出一種爆炸,同時又有一種堅固的感覺。現在這個(還未完成的作品)就很輕盈、像在飛一樣。

 

你也可以考慮,這個狀態可以成為你未來的一個對比,甚至是類似的一個作品——有一個完成的、現有的一個呈現;同時也有一個過程的對比。我覺得蠻好的。

 

劉:對,許先生你講的這個也是我最近在考慮的。後面如果要有變化的話,我會多增加一些——像您講的那個——比較輕盈,或者是比較透明的感覺,而透明的同時它整體又同樣有結構支撐。

 

許:還有一種很透氣的感覺。

 

劉:對,但它同時又不會丟失掉我最重要的那種線條,那種尖銳迷亂的感覺。


許:對,很明顯,這個就是有一種很清淡的、水彩的感覺。

 

劉:所以我剛才講我沒有草稿。沒有草稿,說不定我這一張可能就會畫得偏輕盈一點。可能背景也不會畫(現在的)這個背景,也不會畫很多像原來那種框起來的線條。

 

許:那我就很期待了。

 

「爆炸——固定」展覽現場

左起:《24-11-23》,2023;《22-3-25》,2025;《15-8-24》,2024

 

劉:我很多畫面都是比較對稱的,或者是偏中心一點。我自己可能無意識地營造出一種秩序感。然後同樣,就像剛才講的,它表面是爆炸、放射的、尖銳的形態;而其內部卻有著某種強度的能量與結構,這使得它保持著穩固的核心。

 

許:所以無論外在的因素有多爆炸、多亂、多不確定,你自己在內部的還是比較穩固的、很堅持、很知道自己的狀態是怎樣的,於是就會有一種比較工整、穩固一點的(畫面)。

 

劉:對,它其實是穩固的。長時間凝視畫面時,雖然線條奔放、放射、帶有爆炸感,但同時我也能感受到它內在的核心。

 

 

關於創作的理念

 

劉:你看我在邊緣畫這麼多黑色線條,這些比較粗壯的黑色線條可以有很多解讀。但是對我來說,最直觀的還是在視覺性。這麼多黑色的粗線條把花卉給框住,或者叫固定住——它有一種束縛的感覺,也有一種凝聚的感覺。我覺得這跟我的心理、心態或者是對外界的認知、對環境的想法、對接觸到的所有事情有關。最後這個黑色線條不知道是在禁錮、束縛著一種什麼東西;但我就是想用這種粗壯、黑色的棒子也好、紮帶也好,去固定住我要畫的這個主體。我覺得每個人可能有不同的解讀,但是最終對我來說,它還是一種偏內在的、精神性的感覺。

 

「爆炸——固定」展覽現場

左起:《17-9-23》,2023年;《爆炸——固定》,2025年;《16-2-25》,2025年

 

許:我看你一個黑色的粗線條後面有好多亂筆在裏面,但其實還是有秩序、工整的感覺。

 

劉:您說得挺對的,在疊得很亂的一個背景裏面,有幾根很平面化的粗壯線條把它破開。固定住——它有一種束縛的感覺,或者說是一種沉默,但我希望每個人可能有不同的解讀。

 

劉:像我剛才講的,不管是畫人物還是花卉,最關鍵的一定是你能看出這是我畫的、別人也能看出這就是劉養聞畫的,因為我用的都是同一種手法——不是人物用人物的手法,花卉用花卉的手法。我覺得一張畫或者是一個藝術家,讓別人有一種比較強的記憶點、能記住,我覺得是關鍵,比如隔十米遠他就能看出這是誰的畫。你得有自己的特點,人家才能看出來。

 

許:比如說那個肖像,我還是想多聊幾句。剛才我們翻席勒的、培根的那本書,然後再回看你的肖像、你的線條、你的一種……你剛才說的骨感。你覺得有沒有借用大師們的一些元素?還是就你自己慢慢畫,一邊畫著一邊就無形中變為了一種(自己的特點)。

 

劉:這個很有趣,那時候我畫冊上(開始有)第一張比較淩亂的那種植物的線條。那時候我基本上沒看過太多術家。但我當時畫出來,它可能就已經有兩三位藝術大師的影子了,不明顯但是有,這很正常,不斷裂,承上啟下。

 

就像後來有人說我的畫有點像布菲(Bernard Buffet),但他們說的時候,我還不認識這個藝術家——當時完全不認識、也沒看過他的畫。

 

「爆炸——固定」展覽現場

劉養聞,《24-11-23》,2023年,布上油彩,160 × 120cm

 

我認為我跟布菲的區別還是很大的,比如畫人物畫花卉,他是用深色的線條框出了外形,這跟很多漫畫塗鴉的手法是很像的。他用輪廓線去描繪物體,達到了一種他要的效果;但我是通過不停地用各種顏色的線,不同明暗度的顏色,慢慢地在一個空間中用線條去構建出一個形體。或許正常人第一眼看去(我們的畫)都比較像,但我們最終建構的語言是不一樣的。

 

許:對,是不一樣的,我只是想多聽聽你的(陳述)。

 

劉:(作品)不會是從石頭裏蹦出來。你一定是跟前人、跟前面的大師會有所連接。藝術它就是一個不斷流淌,不斷突破的一個過程。我覺得「像」沒有任何的問題。在當下,如果能有一點點不一樣,我覺得這是很難。但這也是繪畫有意思的一點——繪畫也是永遠不死的。

 

許:對於倫敦這次的展覽有什麼預期?或者是你把自己的作品放到倫敦市場,這樣一個很完整的一個個展的方式去呈現。你現在在一邊做創作的時候,有沒有一些希望可以在那邊展示的一個效果?或者是你要得到一種什麼樣的成長過程,或者就是有沒有一個預想的目標?

 

劉:我對明年在倫敦新個展也很期待。那個地區的觀眾群體偏向當代,年輕觀眾與藏家也相對更多。我希望能看到我的作品如何在這樣的語境裡被接收與理解。對我而言,現階段的創作仍然需要做好自己,享受生活,畢竟藝術與生活息息相關。